冥中渡月

风摇柳树,水漫荷花

【闫王】摩诃摩耶

摩诃摩耶

1.
飞马入京,捷报频传。
听着传讯官奏报沪关战事的大获全胜,端坐在金殿上的皇帝面色沉静如水,竟是看不出一点喜色。
陈述战役的奏折就摊开放在御案上,年逾不惑的帝王指节重重地敲击在落款的那三个字上。字迹流畅端方,真是字如其人。
王励勤,你为何还不能死呢?死在战场上,难道不是一个将军的荣光吗?

深夜里,沪关军帐中还依稀有亮光。
许昕还没有睡,他可能一晚都无法入眠。他的脑中都是今天在收兵回营时,扶师兄回帐,在案上看见的那一叠宣纸。上面布满了凌乱的字迹,有点像师兄平时的字,却又……有一种癫狂,像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疯子的手笔。
那一叠宣纸上,只有一个名字:闫森。反反复复写了百遍,千遍。
许昕不敢去想,却忍不住去想。闫森,闫森。怎么想呢,他十七岁遇见师兄,师兄待他如父如兄,那个时候,世上已经没有闫森了,他,从未见过闫将军,又从何去想象他的风华?
师兄他,和闫将军,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往。许昕全然不知,他终究来的太晚了。

帅帐中还点着一星灯火,王励勤仍俯首案前。
今天战场上受的伤还隐隐作痛,可他却不以为意地熬着夜。这样透支着自己,是不是可以离他近一些?
在昏暗的灯火下,王励勤一字一句地写下请辞的奏折。是了,他该走了,离开这束缚,或许皇帝也更放心些。许昕也可以独当一面了,他应该实现自己的诺言了。
看着案上白纸黑字,他终是忍不住伸手用指腹细细描摹,温柔又缱倦,像是抚摸挚爱温暖的手掌。心口一热,难道此生这颗心真的只为那一人跳动,仅仅是想到他,就不能自已了。
“咳咳……”灯花一炸,竟迸溅到了易燃的纸张上。亲眼见着那一个个名字残破,消失,然后成灰,王励勤一时竟愣住了,然后就是伤口的裂开,血迹渗透纯白的绷带。

幸而没能入睡的许昕发现火光,急步冲入帅帐,将这场不大的火扑灭。
白纸散落,心字成灰,心上的人也早已成灰。
许昕却看到案上露出来一页泛黄的信笺,上面用小楷抄了一篇经文,笔锋温润,绝不是王励勤的笔迹。
顺着许昕的目光看过去,王励勤忆起那人温柔一笑,他是这么解释的,“为帅者虽已是满手血腥,但我只求心安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师兄,你……注意身体,要早点休息。”许昕喏喏,有些事情他不敢问,也不能问。
一边回忆,竟是不觉将这番话对许昕说了出来。其实还有一句吧,“这篇,是为你所抄的。”“我必然好好保存。”
“昕子,”王励勤出声叫住了转身离去的许昕,“我……这次回京述职就会向皇上请辞,从此闲云野鹤,浪迹此生。”
“我知道,守卫家国,是我的责任。”许昕立时应允。他早猜到师兄要走了,毕竟那金殿之上的人容不下他,只是,没猜到这么快。
王励勤拍了拍许昕的肩,有点懊恼,“早知今日,我还是应当逼你从文的。师都拜了,却同我来这荒凉之地赔上一生。”
“是我自愿,不怪师兄。”许昕说完,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。

三日之后,京城之中,御阶之下。
镇国大将军王励勤以常年征战,苦病缠身为由请求辞官而去,圣上再三挽留,无奈将军求去之意坚决,只得应允。
后来,有人说,王励勤被皇帝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;有人说,他是远渡四海列国,浪迹天涯;有人说,他是归隐山林,不再过问凡尘。
只是,六合八荒,河山万里,不见君。

2.
盛夏,蛮夷举国来犯,沪关军情一时危急非常。
军中主帐外自是守卫森严,帐内二人也是面色严峻。
一人肃立案前,对着兵力演示的沙盘苦苦思索,一人端坐案旁,手持一本兵书眉头紧皱。
这是王励勤和闫森镇守沪关以来第一次遇上如此大的战役,许胜不许败。他们二人都曾有过不败的传说,传说背后都是斑斑血痕,道道伤疤。这一次,到底要付出什么代价,才能守住这个乱世飘摇的国家。
王励勤一把抽掉闫森手中的兵书,眼神焦灼,手掌紧紧按住他的肩。什么也不说,闫森就已经明白,他平日里白衣长衫,或许像个文弱书生,可是,到了战场,一样是能为国搏命的将士。
王励勤朗声一笑,“战!”

敌军倾力奔袭,烟尘迷乱,烽火四起。
闫森白马银甲,长枪如电,挑落刺向王励勤的那柄刀。二人相视一笑,心中便已安定。王励勤策马护在闫森右侧,持刀斩下敌军首级,闫森守在王励勤左侧,长枪扫落贼寇。谁也想不到,闫森使枪的竟是左手。这一左一右,滴水不漏,敌军根本无法近身。
蛮夷此战果真下足了工夫,前军居然只能抵挡一时,径直让他们冲入中军位置,围困了主帅。两位大将看到千军万马也不过一笑,竟都毫无惧色,身先士卒。
苦战,血战,却不是孤独一人,有何可惧?
这一战,终究是胜了。再多的牺牲也好,终究得来的是美好的结局。虽则有人甲胄泼赤,有人战衣染血。
王励勤阵前摔碎酒杯,冲过去拥住闫森,豪迈大笑。王励勤和闫森,十年未尝一败。他们,守住了这个国家。

沪关战役虽胜,京中暗涌未平。
“陛下,王励勤和闫森,功高盖主啊,武将不比文臣,那可是说反就反啊。”发须皆白的老臣苦心上奏,忠肝义胆,皆是一心为国剖。
看不清殿上端坐之人的面容,只能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,“朕知道了。”
万里飞书,从京中急传入蛮夷大营。押送粮草的抚军官员也已启程。

生死一战,天下无双。
王励勤亲眼看着闫森的右臂折断,他依然对他笑,“我可是左手将。”可他分明看见他每一枪出的越来越慢,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。他亲眼看见闫森困在重围之中,却无法抽身。每一刀都能斩下一个敌军首级,可阻隔他和闫森的蛮夷士兵只增不减。他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伤口,只能感觉得到心上的伤口。为何没有援军!
王励勤亲眼看见皓月沉没了。他浑身浴血,满目赤红,真如十殿阎王降世一般,可是,他只握住一只渐渐冰凉的手。
“是我拖累了你。”“这是我的命。”
援军赶来的时候,发现蛮夷已经溃散,正四处奔逃。而沪关主帅王励勤跪在血泊中,他怀中,是闫森。
月光如水倾泻,像是闫森昔日温柔一笑,冰雪尽都融化。如斯长夜,孤影难支。不需十殿阎罗,不需神兵鬼影,就像上苍开的一个玩笑,真是很轻易,就能失去他。
王励勤经常豪迈大笑,却从未哭过。他守了闫森一夜,没有为他落一滴泪。

等朝廷抚军的大学士王皓见到王励勤时,已经是天下无双了。闫王生死挚交的佳话还在民间口口传颂,闫王十年镇守沪关未尝一败的神话还在军中流传。只是,天下已无双。
“将军节哀。”王皓斟酌措辞,不忍触动他心伤,“我必会上报陛下,为闫将军厚葬。死后哀荣,绝不轻视。”
“不必,我只想陛下允我,带他回家乡看看。”王励勤言语之间,并无哀恸,反而平静地可怕。
王皓觑他脸色平静,不动声色,一时不知如何作答,“这……”
未等他想出周全的话语来搪塞,王励勤已经纵马青崖之上了。边境寒风凛冽,想来他家乡苏皖,一定是个温柔之地,必然与此处不同。
很多年后,许昕曾听他说过,“闫森是我惟一……”。
惟一什么呢?
许昕没有听清。
闫森是我惟一搭档?闫森是我惟一好友?或者只是,闫森……是我惟一。
此生,生生,惟他而已。

3.
最终皇帝还是答应让王励勤送闫森棺柩回苏皖,不然,他也不会遇上许昕。
一路风尘奔波,等真正到达徐州境内,一行将士都已疲惫不堪。唯有王励勤,衣上风尘如许,目光却灼灼如电。他终于来到了闫森的家乡,入目江浙之景皆是温柔灵秀,所以闫森才会君子端方,温润如玉。他想用这双眼,替他看看他的家乡。
徐州刺史,闫氏族长都亲自来迎。谁人宴请,王励勤却都推脱不去。他只是孤身走过徐州每一寸土地,想象着闫森年幼时的光景。他无法参与他的过去,幸而,有十年相知。

真正下葬的那一天,王励勤醉死在驿站,无论如何都叫不醒,他最终没有去。闫森被葬在族里最好的一处坟冢,立了最好的一块墓碑,可王励勤,自始至终,都没有去看一眼。
等他醒来时,已经是月挂中天,一人一马,在城郊狂奔一夜。最后马儿不堪负累,将他摔了下来。王励勤单膝跪在地上,拿出一个火折子,点燃了一直放在胸口的一叠信笺。他为他一字一句抄写的经文,散落一地,化作飞烟。
“如是我闻。一时佛在忉利天欢喜园中波利质多罗树下三月安居。…………普照三千大千世界。一一光中有千莲花。其一莲花有千化佛结加趺坐。如释迦牟尼。当于尔时日月星辰。…………尔时世尊而说偈言。”
整整一部《摩诃摩耶经》。闫森在军帐中到底熬了多少个夜晚,为赎他的罪孽,为他求一个心安。王励勤终于伸手,接住了没有烧尽的最后一页,他凝视着页脚那个细微的落款,将它再次放入胸前衣襟。

王励勤是在闫氏族学外遇见许昕的,那个孩子独自站在窗外,听着学堂里颂书的声音。
王励勤想象着十几岁的闫森,慢慢走近。
“你是闫氏的孩子?”“不,我是,许昕。”有那么一点失望吧,这个孩子和他容貌没有一点相像之处。
回京的时候,王励勤带上了许昕。很多人猜测,他会收许昕为徒,教他刀法,教他镇守河山。他们都错了,王励勤求当世大儒秦志戬收下了许昕。王励勤少时也曾习文,正是拜在秦门,于是许昕从此就叫他师兄。
在王励勤离京去往边关时,许昕势要跟随,就这样弃文从了军。

八月十六。闫森的生辰。
王励勤孤身一人在青崖上坐了一夜,看了一夜的月,直到晨露将晰才回到军中。
还未走近帅帐,就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,在晨曦的微光中挥枪。同样白衣,银枪,左手……却是许昕。
王励勤走近温和询问“怎么起的这样早?”“昨天生辰许愿要从此努力习武……”昨天,是闫森的生辰,竟也是,许昕的生辰!
过了十多年,许昕也不能忘却,师兄知道他生辰那一天,惊喜和悲痛交加的脸色。他紧紧地按住少年的肩膀,目光灼热地像是要将许昕的脸烧穿,仿佛,要透过他的脸,去追寻某个已不可追寻的人。
当他后来成为沪关主帅时,副将询问他的生辰,他淡然回答:“元月初八。”他只是许昕,从始至终只是许昕。

等许昕回京述职的时候,他特地向圣上求了一次回乡的机会。时隔多年,他终于再次踏上了徐州的土地。
他去看了闫森的坟冢,墓碑破败不堪,那一抔黄土上也是杂草丛生,显然是经久没有人打理的样子。如果师兄在,定不会看着他的墓变成这样吧。
经过闫氏族学时,许昕忍不住停下了脚步。当年就是在这里,王励勤撞破他在窗外偷听,改变了他的一生。
他走近窗口,听着学堂内稚嫩的读书声,看着先生慢慢转过身来……世人遍寻不得的那个人,就在此处啊!
王励勤看见了他,对他一笑,许昕竟是有些恍惚,那一笑温柔的像是……月光。

多年前王皓在军中看见练枪的许昕,曾经对王励勤感慨“许昕,很像闫森啊!”
“不,他像我。”许昕不像闫森,他只是许昕。
现在,我活在他的家乡,竟也活成了他的模样。王励勤伸手按住胸口,那处衣襟里有一个小小的香袋。他怎么会允许闫森一个人孤寂地躺在冰冷墓中呢,闫森从来都只在他的心中。
许昕,你守着家国天下,而我,只用守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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